盛世良

　　从2007年起，我每年应邀到俄罗斯参加世界“俄国通”组织瓦尔代俱乐部年会，至今与普京“亲密接触”八次。

　　谁有资格搞独立外交？

　　第一次见面在索契。当时俱乐部外国成员仅二三十人，普京跟着他的拉布拉多黑狗进入会客厅，与我们一一握手问候。他的胸背厚实，不了解情况的人误以为他防弹背心不离身。他的手干硬有力，迥异于戈尔巴乔夫肥厚软糯的巴掌。也许是特工经历留下的习惯，普京每遇新面孔，喜欢低头抬眼，似乎在捉摸对方的心思。

　　普京坐在口字型宴会桌上方正中，与大家边吃边聊。那天他八次正面提到中国，其中有两段话让我印象极深。

　　“世界上有资格搞独立外交的，也就俄中美三国，顶多加上印度。英国和日本听美国的，英法德受欧盟影响。”精辟！

　　我问：“2008年要举行总统选举，谁可能成为候选人？”普京答：“关键不在具体人选，而在政治方针。我执政期间，经济年增长率6%7%，居民实际收入年均增长10%12%；俄中结成战略伙伴关系。继承这一方针的候选人，必然得人心。”

　　说起俄罗斯任人唯亲，普京说：“我讲个笑话。父亲领着儿子到兵役局问局长：‘我儿子要是好好当兵，最终能成为将军吗？’‘完全可能。’‘能成为元帅吗？’‘绝对不可能。’‘为什么？’‘因为元帅已经有儿子了。’”领导人敢于自嘲本国，源于高度自信。

　　第二次见普京是在俄格冲突后。英国学者博博罗问：“中国没有公开支持你打格鲁吉亚，你们的战略伙伴关系是否出现裂痕？”普京回答：“毫无裂痕。我参加奥运会开幕式后离京前，会见了中国所有最高领导，在这一问题上相互达成充分理解。”

　　那次宴会上我坐在普京对面。他说完这句话，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：“我们俄罗斯任何时候、在任何问题上，从不乞求任何人！”

　　他曾指望中国表态支持俄反击格鲁吉亚，惜未如愿，心存芥蒂，但很讲策略：说中国好话时指名道姓，表示不满时泛泛而言。

　　普京说漏嘴了？

　　普京曾长期领导强力部门，说话常常滴水不漏、一针见血。

　　2009年，梅德韦杰夫与普京交替总统职位一年后，美国学者问普京：“2012年你和梅德韦杰夫会不会争总统席位？”

　　“去年我们争了吗？”

　　“没有啊！”

　　“那2012年也不会争。我们会商量着推出一个候选人的。”

　　会后西方学者大哗：这么个大国的总统，你们哥俩商量着就定人选啦？！

　　第二天俄罗斯《生意人报》头版头条标题《普京说漏嘴了》。事实证明普京没有“说漏嘴”，2012年总统候选人就是这么产生的。

　　瓦尔代年会一般在9月中上旬举行，2011年却拖到11月。其实已定普京为下届总统候选人。那天在宴会上，坐在普京左侧的英国记者菲奥娜问：“你下台后谁接班？”

　　普京秀起了幽默：“我还没上任，您就忙着给我张罗葬礼啊！”

　　普京在这之前提出新战略构想——以前苏联地区为依托，建立欧亚联盟，让俄罗斯成为与美欧中平起平坐的世界独立一极。

　　我问普京：“未来的欧亚联盟能以什么方式与上合组织互动？”

　　普京警觉地盯了我一眼说：“欧亚联盟是前苏联国家的一体化组织，上合组织是前苏联国家跟中国安全合作的平台。两者定位不同……”随后，他放松了脸部肌肉，“当然，两者可以互利合作……”

　　普京意在警示中国：你们借上合组织进入“俄罗斯后院”中亚，挤占俄国利益，可别掺和我的欧亚联盟！

　　我坐第一排，正对普京

　　2013年是瓦尔代俱乐部十周年，年会地点是首次聚会处，莫斯科以北370公里的瓦尔代湖畔总统办公厅度假村。

　　共襄盛会的外宾超过八十人，实难安排与普京圆桌共餐。普京干脆坐在礼堂的台上，我和华师大冯绍雷作为俱乐部正式会员，被安排在台下第一排，正对普京。我与普京也算混了个脸熟，可是，他对我们视而不见，只请俄罗斯反对派和西方人士提问。我们明白了，普京借放宽政治限制之机要做本国“右派”的工作，利用叙利亚问题倡议要做西方的工作，没中国人的事！但这并不意味着普京冷落中国。英国学者格兰特问：“中国的成功会不会威胁俄罗斯？”普京答：“为什么俄罗斯要把中国的成功看作威胁，而不是为之高兴？我讲个故事。有个农民一无所有，邻居却有一群牛。上帝说：‘我可以让你也有一群牛……’‘不，你最好让邻居的牛都死掉！’您让我想起了那个邻居……”

　　近两年，普京的话题集中到国内外两个大局。

　　2013年他发表了有关俄罗斯理念的主旨讲话：过时的苏联意识形态、复旧的保皇主义和西方的极端自由主义都不适合于俄罗斯，俄罗斯需要的是扎根本国传统价值观的务实的保守主义。

　　2014年，普京纵论多极世界新秩序。“我们迫切需要负责任的力量达成新的全球共识，需要新版本的相互依存。世界某些地区实力加强，地位上升，客观上需要通过新机制让这几个‘极’成形，建立强大的地区组织，制订互动规则。这些中心的合作，将大大增强世界安全、政治和经济的稳定。”

　　没有普京就没有俄罗斯？

　　2014年10月23日，俄罗斯总统办公厅第一副主任沃洛金会见我们时语出惊人：“没有普京就没有俄罗斯，有普京才有俄罗斯！”西方“俄国通”马上就联想起苏联时代“我们说列宁，说的是党，我们说党，说的是列宁”这句名言。

　　沃洛金道出了俄罗斯人对西方反普京的反应。西方对俄罗斯性格不甚了了，以为靠制裁就能挑动群众造普京的反，让俄罗斯陷入瘫痪。俄罗斯人把对普京的攻击看作对国家、对自己的攻击。制裁反倒起了凝聚民心的作用。10月的民调显示，普京的支持率达创纪录的88%，2/3的人认为下届总统候选人非普京莫属。

　　普京本人并不喜欢沃洛金的“口号”。他在瓦尔代年会上答问时半开玩笑地说，“‘朕即国家’那是‘太阳王’路易十四说的。俄罗斯有的是人才，俄罗斯可以离开普京，但普京离不开俄罗斯。”

　　瓦尔代年会一般会期一周。头两三天讨论世界涉俄重大问题，听取外国学者高见，后一两天会见俄罗斯主管内政、经济、外交和国防等事务的副总理和部长。最后一天是普京宴请。菜式精致而不奢华，菜量较小。如果在索契，一般用地中海菜系，在莫斯科则用俄菜。每次都有几种凉菜，一道热小吃，汤菜和正菜各一道，由客人在蔬菜、鱼和肉中自选一种，最后上甜点、水果以及茶或咖啡。席间提问由普京亲点。他记性强、口才好、脑子快，答问不假思索、一气呵成，从不咨询坐在他一侧的总统外交顾问、前驻美大使乌沙科夫。

　　（作者为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）